导言:
宗教,是世界各民族、各国家、各地区普遍存在的历史文化现象和社会生活现象,影响着今日世界2 /3以上的人口;民族、宗教和经济方面的情势既十分复杂又十分重要。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多宗教的国家,有传入的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有原生的道教及一些民间宗教和带原始宗教色彩的民间信仰。一方面,各宗教都有自己活动的载体———寺庙,寺庙经济成为各宗教活动的物质基础,并成为宗教领域和经济领域的一种特殊现象;另方面,各宗教都有自己教义的典籍———经书,文字事工成为各宗教传播的基本手段,并成为社会文化和思想精神的一个重要领域。
利物浦大学进化心理学教授罗宾·邓巴在英国《新科学家》周刊2006年1月28日一期上撰文称:宗教,是“一个真正的进化难题”;“对各种形式的宗教的研究,已经成为一个热门话题”。邓巴还认为,宗教理论是宗教的重要的认知成分,其发挥出的“个体加入到群体中去”的心理机制可用来治理社会。中国西部是名副其实的民族地区,是宗教和寺庙经济相对集中的地区,如何发挥其有利因素促进民族地区经济社会发展,为构建和谐社会做出贡献,才是佛教经济学的目的。
对《金刚经》的经济学阐释
熊秉元
[摘要]当一个人面对有各式各样“食物”的“自助餐”时,经济学可分析这个人如何作出“选择”。对这个人来说,如果各式食物都是“一样的”,那末在行为上也就没有选择可言;经济学所关心的主题———选择问题,似乎就消失不见。抽象来看,《金刚经》的核心理念之一,就是各式食物之间的阈、差别不复存在;透过对《金刚经》中心思想的经济分析,可就此提出一个“合乎情理”的阐释。
[关键词]成本;价格;选择;宗教;金刚经
中图分类号: F0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4—3926 (2006) 06—0052—09
作者简介:熊秉元,男,美国布朗大学经济学博士,台湾大学经济系暨经济研究所教授,香港城市大学商学院经济及金融系客座教授。
自1960年开始,经济学出现了两种重要的发展:一方面,经济学者把经济学的分析方法运用在传统上属于法律、政治、社会等学科领域的问题上,且获得了丰硕的成果;另一方面,经济学者提出的新的分析工具如“交易成本”( transactioncost) 、“资讯与诱因”( information and incentives)等,不但丰富了经济学的内涵,并且使经济学者对社会现象的分析来得更为深入。同时,这两个方面的发展彼此影响,使经济学在广度和深度上都迥异于往昔。
本文就是这种背景的产物。具体言,我希望从经济学角度阐释《金刚经》。
这有几点理由:首先,以经济学的分析工具探讨其他人文现象,包括用经济学的分析架构来分析宗教(典籍)都已有璀. 成果。其次,经济学隐含一套特别的世界观(或价值观,或看事情的方法) ,而佛教思想反映在经典上,也代表一种世界观;如果能找到两者的交集或形成联集,等于为两者都找到了额外的参考点———对这两种世界观而言,或许都能添增新的体会。最后,佛教是世界主要宗教之一,影响千千万万人的生活和行为,而《金刚经》是佛教中重要的经典,任何社会科学都值得根据本身的分析架构,对这部重要经典提出“盲人摸象”式的阐释,以作为社会科学和宗教之间沟通或连结的桥梁。
为此,本文将循序渐进地遵循以下步骤:
第一,选出经济学最核心的几个分析性概念,一方面反映经济学在分析角度上的特性,一方面作为阐释《金刚经》的立足点。
第二,在《金刚经》中,整理出笔者认为最能反映这部经典所隐含的价值体系的几个主要论点。
第三,利用经济学的分析概念,解读和阐释《金刚经》的主要论点。然后,针对一些相关的问题再作申论。主要的发现有两点:第一,对于《金刚经》的中心思想,经济学可以提供一种逻辑上的前后一致的解释。第二,经济学分析工具的威力再一次得到验证,因此,用经济学的分析工具探讨“非经济”问题的作法值得继续推广。
在正式论述之前,值得条列式地说明这篇文章的一些前提限制:
首先,《金刚经》由梵文翻译而来,先天上已经可能和原经文(梵文)稍有出入;且于文言文的阐释,又可能有某种程度的失真。此外,历来对《金刚经》虽多有注释,但绝大部分是由佛教徒或接受《金刚经》教义的人所撰述,而且彼此在对经文解释的观点上亦有不小歧异;因此,本文由社会科学特别是经济学角度对《金刚经》价值观的总结,可能和当下的论着有相当差异。
其次,经济学是现代科学之一环,有社会科学研究者们所共同接受的基本分析架构和共同关切的主题。相形之下,佛教反映在《金刚经》上,就性质和关切主题而言,可能是一种借着修行而体会、领悟(存于个人)的世界观。因此,经济学与《金刚经》之间在性质可能有不小的距离。
再次,佛教中(《金刚经》当然不例外)有相当的成分无法用一般所承认和接受的现代科学来验证,例如前世、来生、地狱等概念。这些概念和相关的论述,必然与经济学(及其他社会科学)所愿意接受的格格不入。因此,类似的论点将不在本文的研究范围之内。
一、经济学概要
在经济学的众多的分析概念中,本文以“成本”、“价格和价值”、“相对”作为核心,并做扼要解释。
(一)成本
不论是对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社区及至国际社会,都不断地面临资源运用上如何取舍的问题。只要资源有一种以上的使用途径,就同时也包含着某种缺失:选了A就得不到B的好处,但同时也避免了B的潜在缺失;反之亦然。因此,当事人就值得在各种可能的取舍之间仔细斟酌评估,然后选择那种最能增进自己福祉的方式来运用资源。
(二)价格和价值
成本当然不限于金钱。选择发展经济所丧失的自然景观很难以金钱衡量,而往往是以美、祥和、生态均衡等非金钱的价值作为对照。然而,在以金钱衡量的价格和以美丑、善恶、是非、对错等衡量的价值之间,会不可避免地发生冲突而必须有所取舍。可是,价格事实上是众多价值之一;不论是价格或价值,在本质上都是一种高下之比:价格由0、1、2 ??来衡量,价值以最丑、很丑、有点丑、不丑不美、有点美?.来衡量。因此,价格和价值都是一道道的“光谱”( spectrum) ; 光谱之内和光谱之间无穷多的点,反映了人所面对的取舍问题。
(三)相对
不论是成本或价格和价值,背后都隐含了“相对”的概念。这可以从几个方面来解释。首先,“相对”意味着在人的认知上有两件或多件事物,而不只有单一的一项事物。其次,“相对”表示一件事物的意义是由其他的事物衬托而出。(石头的意义由诸多非石头的东西衬托而出,歌王的歌喉由其他许多非歌王的嗓音衬托而出。)再次,“相对”是行为的基础,如果所有的事物都相同,则行为毫无意义可言;只有当不同事物之间的意义有相对上的差别时,行为取舍才有分析上的意义。最后,“相对”的意义,当然还是归诸于当事人主观的认定。比如,对某些人来说,“升迁”与“家庭”可能是南辕北辙的两回事;但对另外一些人而言,在相对上却毫无差别:当事人(个人或家庭以及相关其他方面) 马上面对“机会成本”( opportunity
cost)的斟酌———如果选择A 项用途而不是B 项用途,则一方面虽然享受了A的好处并承担A的风险,但也同时失去了B 的好处当然也避免了B的风险。
(四)一加一大于二?
经济学的另一个重点是评估资源运用状态所采取的指标。为了便于突显资源运用在长期所呈现的现象,可用“一加一大于二”作为评估的指标。这个指标的内涵值得稍作澄清。首先,传统经济学关心的主题是资源运用的效率,且是针对人际之间资源运用的探讨。(鲁滨逊一人世界的资源运用问题固然有趣,可是过于单调,对于了解现代经济社会帮助不大。)其次,在某一特定时点上,根据当时的技术水平、制度条件、消费者偏好,可以考虑资源运用是否已达到有效率状态———不过,这是在这个时点上“其他条件”不变的前提下的考虑,一旦把时间拉长,所有这些“其他条件”都会发生变迁。因此,为了能挣脱特定时空条件的局限,并且反映经济学对社会整体在“长期”表现的关注,就值得有宏观角度的指标。最后,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价格只是众多的价值之一;经济学探讨的不只是价格体系,还有更广泛的价值体系。因此,在设定评估指标时,必须避免狭窄的、以物质条件为焦点的指标;所选用的指标必须能抽象地反映价值体系所呈现的状态。采取“一加一大于二”作为评估资源运用状态的指标,显然主要不是关于鲁滨逊式的个人。市场交易双方互蒙其利符合一加一大于二的指标;一个社会在长期是否能发展出适当的典章制度和意识形态(思想观念) ,使社会走向物质的“国富”或其他价值上的“国富”,也可以“一加一是否大于二”来评估。
二、《金刚经》要旨
《金刚经》记载了如来佛和高僧须菩提之间的对话,成书在公元前5世纪左右,中文译本全长五千余字。就佛教的众多经典而言,《金刚经》的地位相当重要;因为简短、易于阅读,在佛教圈内广泛流传。
在内容上,须菩提念芸再芸、重复提出的问题是:“如来佛,如果世间一般善男信女发于至诚,兴起追求至高无上、至正不倚智慧的菩提心,那末,心该何住? 又该如何降伏其心?”针对这个问题,如来佛利用许多比喻,从许多层次来回答。不过,就本文所关切的重点而言,贯穿须菩提和如来佛问答的两个重点是“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
(一)离相无住
就字面意义看,离相无住是一种规范性的教诲。人(或有菩提心的人)需要不为眼前的现象(表相)所迷惑,且能够由表相上抽离;在心境上,也不应该执着于任何情怀,而应该无住(无所属) 。当然,在表面规范性的意义之下,隐含着某种推论的过程。
首先,“离相无住”牵涉到两个主体: 客观的“相”和主观的“住”;“相”主要是指人对外在现象的认知,而“住”则意味着人在主观价值上的取舍。
其次,“相”和“住”含有一种主观和客观的互动过程:人根据自己的主观价值认知外在(客观)的现象,而人的主观价值当然也会在长期的互动中受外在现象的影响;因此,“相”和“住”是彼此互动、相互影响的两个概念。
再次,人对外在事物的认知是一连串的环节,外在事物的景象(影像)先进入人的感官(包括视、味、嗅、听、触觉) ,人再从记忆中唤起类似的和相关的材料;而后,以唤起的材料作为参考坐标,并根据这个坐标赋予眼前事物某种意义;最后,根据所赋予的意义,采取行为上的因应。
可见,外在事物的意义是人所赋予的,而不是客观存在的; 换句话说,“相”的意义是人所赋予的,反映了个人和(由众多个人所组成的)社会的历史、经验,以及特定的时空条件。而且,既然事物的意义是人所赋予的,另一种描述的方式———事物本身的意义———显然就是空洞的; 如果事物本身的意义是空洞的,人又何必为空洞的事物而有喜怒哀乐的情绪起伏? 如果人能体会到事物意义的人为性、条件性, 人自然可以———而且应该———挣脱所有的人为赋予的时空条件,而达到“离相”。一旦客观的事物失却了世俗所赋予的意义,人在主观上(有相当的基础是来自于客观的事物)自然没有执着的必要。因此,“离相”之后,自然可以———而且应该———无住!
(二)不住相布施
如果说“离相无住”是《金刚经》里关于个人本身举止的启迪,那末“不住相布施”就是《金刚经》里关于个人和他人关系的教诲。就字面意义言,不住相布施可以从两方面来看: 不住相和布施。“不住相”的意义已如前述,布施的意义则是指个人对其他人的施舍、给予。因此,“不住相布施”表面的意义是指发菩提心的人除了本身离相无住之外,还对其他人施舍;不过,这是一种不执着于表相的施舍,是不以施舍为施舍的施舍。当然,在字面的意义之外,不住相布施还隐含了几个意义。
第一,如来佛认为,发菩提心求智慧的善男信女除了自己要能离相无住之外,还必须对其他人负责。这种责任的性质可以纯粹是道德情操上的:先灭度自己而后灭度他人;也可以是因果关系式的:尽到对其他人的责任,则福德无限。
第二,对他人的责任是以“布施”的概念来反映。布施,不限于金钱物质上的付出、给予,还包括有更广义的以佛经教义来教化其他人。
第三,不住相布施是指心情上(已经)能超脱世俗的表相。因此,虽然行为是在布施,但在心境上却是能说服自己———自己并不是布施。这当然意味着一种过程和境界:自己先能达到离相无住的情怀;但对于自己之外的人(特别是那些比自己差、需要物质或心灵上济助的人)能付出、给予;在进行“付出、给予”这个行为的同时,还能以理智说服自己,自己并不是在布施,因此也不应该有骄奢自矜或矫情的心情。
第四,“布施”的概念和“离相无住”的体会并不冲突。离相无住是一种对外在事物的认知以及内在心情的自我拿捏,离相无住是如来佛所认为的一种“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因此,虽然其他人的物质或精神状态也是“相”的一部分,但自己还是有责任使其他人也能到达离相无住的境界,自己透过“布施”,使自己之外的其他人也能到达离相无住的境界。而“不住相”就是使自己在从事布施的同时,也保持着处在“离相无住”的状态中。
第五,“布施”的主、客体其实同时是“施”和“受”的双方。当一个人施予另外一个人一笔钱财时,他也同时接受了另外那个人所给予他的东西———另外那个人给他“完成施予”或“接受好意”这种抽象的东西。无论如何,当一个人在付出时,他同时也在接受。因为事物表相的意义是条件式的,是时空条件所衬托的,因此到底是自己给予别人的多或从别人那儿得到的多,并不明确。
既然如此,自己更没有理由自矜自是,也就更有理由以离相无相的心情来布施———不住相布施!在进行深入的论述之前,还有两点必须再做澄清:
首先,本文认为,“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足以反映《金刚经》的价值观,虽然这不一定是众议命同的看法。
其次,“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究竟是规范式的教诲抑或实证式的描述分析,显然是相当有趣且很重要的问题。
三、经济学对《金刚经》的阐释由经济学的角度来认知和阐释《金刚经》, (或从《金刚经》的角度认知禅师经济学)是以一种价值体系来解释另一种价值体系;在衬托和对照之下,不仅能突破彼此的歧异,或许更能凝聚出这两种价值中足以影响众多人们生活的共同价值。下面,就由成本、价格和价值、相对以及一加一大于二等概念,分别阐释《金刚经》的“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及其他内涵。
(一)成本
“成本”主要反映当资源有多种可能的用途时,选择其中之一而放弃其余所隐含的承担。
就《金刚经》而言,可以在两个层次上考虑“成本”问题。
第一个层次是明显的、具体的成本。在这层意义上,不但“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不含有任何成本的概念,《金刚经》里其余的内容也没有明显的关于成本的蛛丝马迹。当然,“不住相布施”是一种教诲;相对于接受这种教诲,不接受教诲就是成本。可是,除非能进一步界定“不接受教诲”的意义(如福德甚浅等) ,否则并没有为一般经济学者所认知和接受的成本。
在第二个层次上,当“成本”的概念是由较抽象的角度来解释时,“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在事实上就包含了丰富而有趣的含义。
首先,当一个人在因应他所面对的环境时,会在学习和经验中慢慢形成一些“行为规则”( rulesof behavior) 。而操作这些行为规范的,就是脑海里的价值结构(或意识形态) 。人在因应环境以求增进自己的福祉时,会有意无意地采取(自己认为)成本低效益高的行为;同样,人在维持抽象的价值观时,也会琢磨出(对自己而言)成本低效益高的行为规则。如果“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能提供一种成本较低效益较高的行为规范,就自然有可能被接受而成为能指导行为规则的价值观。既然“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隐含了一方面放弃对事物表相的执着,一方面又能追求(个人的)福德,以这种观点作为最崇高的参考坐标和
指导原则,当然也就是一种成本低效益高的价值观。
其次,人的生命要面对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在生活中要经历无从忽略的苦痛哀伤;如果有某种价值观不但可超越这些困顿,而且能得到心灵的平静和福德,岂不是一种成本低而效益高的价值观吗? “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事实上就提供了这种可能性;只要在观念上能说服自己,接受“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的观点,自然就是增进自己福祉的自利行为。
最后,更抽象地来看,“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的观念隐含着一方面挣脱了一般世俗的价值结构,一方面又提供了一个绝对的参考坐标(追求福德) 。因此,这等于是过滤掉所有其他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价值,而以一个单一的价值作为参考点;维持这种价值观的成本,可能要比维持一般世俗价值观的成本为低。对于那些能接受“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的人而言,他们在面对事物和因应取舍时的行为成本要低于一般人。比如,推销员以“顾客永远是对的”作为本身行为的指导原则,所隐含的(决策)成本较以“有些顾客是对的,有些顾客是错的”作为指导原则的成本为低;至于这两种原则所带来的效益,可能也是前者较佳。
(二)价格和价值
价格是众多价值之一,而所有的价值都是一种高下大小的排序比较。在《金刚经》里,充满了关于价值的讨论。首先,《金刚经》是如来佛对须菩提“心该何住? 如何降伏其心?”所做的答复,如来佛指点迷津的正确答案本身就反映了一种价值的相对位阶———如来佛指出了一个“较好”的途径。《金刚经》明确以“福德”的多少来评估、比较不同的看法,这显然是在众多价值中标出“福德”这种价值的崇高地位,再以福德多少作为引领修为的指标。
其次,“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的概念,可以说分别指出了个人在自我修为上和在对他人态度上的最高指导原则;这当然隐含一种价值观上的取舍。
最后,《金刚经》并不注重物质上的多寡,而是强调抽象价值(福德) ,物质所衡量的价值是位阶较低的价值。《金刚经》中多次贬抑以物质来描述、比拟的价值,而强调(不住相)布施所带来的“福德”这种价值。
(三)相对
“相对”的概念反映了主观价值和客观价值的结构,也隐含了主观价值和客观价值之间的对应关系。《金刚经》的“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都可由相对角度加以阐释:人的行为都是因为在认知和赋予的意义上有“相对差别”所引发的。既然认知和赋予意义的主体是人,因此所赋予的意义当然也就隐含了时空条件的影响。只要能体会到这一点,自然能领略所有事物的“表相”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无条件的、相对的。那末,对外在环境能“离相”, 在内在的自我修持上也就可以“无住”。
以上推论,可以藉一个想象的例子来反映:在西式自助餐的台面上有上百种各式各样的餐点。
如果一个人经过认知和赋予意义这个过程之后,认为所有的餐点都是“一样的”,那末,他的行为所含有的意义将极为有限,可能并不值得分析。这表示,如果没有“相对”上的差别,一般所了解的“行为”将失去意义。“离相无住”的意义,可以说就是经由对事物表相的洞悉,而在主观上说服自己,使自己认为餐台上的各式餐点都是一样的!由“相对”来解读“不住相布施”,也可以有许多层含义。和“离相无住”相比,“不住相布施”显然是对于自己该如何对待别人的教诲。如果《金刚经》所强调的最高价值只是自度,那末离相无住已经是登峰造极。不过,经中的对话一再显示,如来佛事实上是把“不住相布施”放在比“离相无住”更高的位阶上;而且,就次序上的先后而言,当然是已经达到“离相无住”的境界之后,才可能会
“不住相布施”。
由此可见,从“相对”的角度着眼,“不住相布施”所隐含的福德相对高于“离相无住”。当然,一个有趣的问题是:“有相布施”的福德和“离相无住”的福德相比,何者较高? 对于这个问题,《金刚经》里似乎没有处理。同时,布施本身,意味着自己的行为(对别人的施予)会对接受施予的人造成正面影响,而且这种正面影响不只是由布施者角度来看是如此,由受施者角度看也必须如此。否则,如果只有前者成立而后者不成立,显然就成了“自以为是”或者甚至是“自己快乐别人痛苦”。这当然违反不执着的“无住”;因此,布施必须在客观上能增进受施者的福祉。
在这种解释之下,要能达到“不住相布施”的境界,明显地包含了几个要件:第一,布施的结果必须客观上对受布施者有利;第二,以客观尺度衡量,布施者必须能自己判断其行为是否增进了受布施者的福祉;第三,布施者在意识和心情上能保持“不住相”的境界。此三要件背后,隐含着一些条件:布施者由他过去的活动,已经累积了足够的经验,因此能认知、分辨、判断关于各种(布施)行为对相关的人而言所隐含的利弊得失;而且,他还得持续地添增自己脑海里的资料库,以保持与时俱进的状态。此外,当他在布施时(不论是给予实物或宣扬教义) ,他必须能同时说服自己是不住相布施。这实际上也是《金刚经》为什么会把“离相无住”放在较低层次(福德较少) ,而把“不住相布施”放在较高层次(福德较多)的原因所在。
以上对“不住相布施”的阐释,都由“相对”角度展开:“布施”在主观与客观上的相对意义, (住相)布施的行为相对于不住相的心情,以及“不住相布施”相对于“离相无住”的层次。可见,由“相对”的角度来阐释《金刚经》,可以说是直指核心得其精髓。而且,“相对”的概念不只反映在《金刚经》的经文里。圣严法师在一篇阐释《六祖坛经》的文章里,有这么一段话:“世间的一切学问,不论是由哲学、宗教和科学等任何立场来看世间的现象和观点,都不出相对的或二分法的观点。即使是讲一元论也是二分法,因为讲二是对立的,或者从一切现象而看全部的本体。如果要讲一,一定是二或是多??也可以说,二是一的两面,一是二的全体;有一一定是与二同在,有二一定不离一。”
(四)一加一大于二?
“一加一是否大于二”,是经济学对人际之间资源运用结果的评估方式;除了用来评估狭义的经济活动之外,当然也使用于评估广义的人类其他活动。无论是狭义或广义的解释,“一加一大于二”隐含了资源(价值)的衍生和累积。以这种观点来解释《金刚经》的“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须要经验论述上的几点转折。
就粗浅的层次来看,第一,既然“一加一大于二”是对人际之间互动情形的考虑,而“离相无住”概念是针对个人,因此,“一加一大于二”的重点是在“不住相布施”上。第二,“不住相布施”是一个人对其他人的行为产生正面的影响,而对自己又有福德上的增添,这显然符合“一加一大于二”的指标。不过,同一般经济分析的双方互动行为相比,“不住相布施”强调的是个人单方面的对其他人采取的某种作为。第三,既然“布施”不只是物质金钱上的施予,而是包括非物质的、佛法意义上的启迪,因此,无论布施的内容和方式如何,都能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结果。
就较复杂抽象的层次来看,经济学的“一加一大于二”和《金刚经》的“不住相布施”有一点微妙但是却很重要的差别。
经济学的“一加一大于二”其实隐含了两层意义:就静态的意义而言,在这一次互动的结果上,双方互蒙其利;就动态的意义而言,个别“一加一大于二”的现象的积累,会衍生出更多的(正面)价值。因此,社会所享有的资源会愈来愈多。反映在狭义的经济活动上,就是整个社会的财富会愈来愈多。而且,这个衍生累积的过程还意味着活动内容的精致化和层次化。持续“一加一大于二”的结果,是社会资源(或价值)不但在横的基础上愈来愈广,而且在纵的层极上也愈来愈厚。相形之下,《金刚经》“不住相布施”的含义要模糊得多。
首先,就观念来说,一旦“离相无住”之后,个人“布施”所追求的就只是福德的多少。浅薄的布施是物质金钱,深厚的布施是宣扬教化、超度众生,“不住相布施”意味着个人不会从事一般所认知的“生产性”活动,但社会的福德也可能增加;不过除此之外,社会资源(价值)却不会有所加深加厚。当然,由于现实世界里还不曾出现过由已经达到“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的个人所组成的社会,所以这个论点无法在实证上加以验证。
其次,经济活动所导致“一加一大于二”的结果,是社会有形的资源愈来愈多,包括以金钱的形式所呈现的资源,以及其他物质条件所支持的其他价值(如艺术、文学、音乐等) 。相形之下“不住相布施”所带来的福德,是布施者主观上的感受,而不是客观上可以认定或衡量的。而且,在《金刚经》里,虽然多次提到“福德”,并比较了不同行为所隐含福德的多少,但并没有正面解释“福德”的内涵。根据一般学者的解释,对个人而言,“福德”是一种资产。此生多积累福,下一世会有更好的际遇。当然,下一世“较好”的际遇指的是什么,也是一个值得继续追究的问题。因此,“不住相布施”虽然也具有“一加一大于二”的性质,却没有形
诸于外的表现。不过,即使“不住相布施”确实不产生资源(价值)加深加厚的现象,但这还是隐含了另外一种价值的加深加厚———既然《金刚经》里最崇高的价值就是福德,因此,“不住相布施”所带来的福德,在价值上当然会凌越“资源加深加厚”的价值。在由已经达到“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的人们所组成的社会里,物质和其他(如科技)条件可能不够繁复精致, 但却有丰饶的福德。———根据《金刚经》的指标,福德是最高层次的价值。
四、延伸问题的讨论
本节讨论的问题,都是超出上一节内容的阐释,是在另一个层次上斟酌《金刚经》的涵义。
(一)“离相”的“相”?
“离相无住”、“不住相布施”本身是不是一种执着、一种“住”? 值得层层剖析:
第一,相对于“着相有住”,“离相无住”当然属于较高的境界;而“不住相布施”又是基于“离相无住”的基础,显然比“离相无住”的境界为高。可是,“不住相布施”的目的是“福德甚多”,因此,最终的目标还是在追求自己的福德。以经济学术语来说,服膺《金刚经》教诲的人也是在追求自己的“效用”,只不过这种效用和一般生活里的牛奶面包所带来的效用在性质上不太一样罢了。
第二,“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隐含了一种高下相对的层极,也隐含着对福德(一种抽象的价值) 的追求。接受“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也即接受了它们所蕴含的价值;而接受某种价值,也就等于“着”了某种抽象的“相”———着相有住。当然,这种“着相有住”和一般世俗的“着相有住”有相当大的差别;无论在一个人内在的心情思维或外在的行为表现上,都可能迥然不同。
第三,追求“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也就是在追求一种价值,而对价值的追求就是一种执着、一种着相、一种“住”。事实上,除非像前面所描述的,对自助餐上所有餐点都一视同仁,能完完全全地无可无不可,否则,只要在观念上有任何的“差别”(即有“相对”的概念) ,因而有所取舍,就一定会有“住”的问题。这其实很容易论证。例如,以“着相有住”和“离相无住”概念为端点,可以界定出一道宽广的光谱( spectrum) ;在光谱的两个极端之间有无穷多的点,代表着不同程度的“离相无住”。
《六祖坛经》里有两首非常有名的偈,一首是神秀上座所写:“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另一首是六祖惠能所作:“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惠能因此得到五祖的传承而成为六祖。显然,五祖认为在“意境”这个光谱上,惠能的层次比神秀高。
因此,由一般世俗大众的“着相有住”进展到完完全全的“离相无住”,是一个进程,而这个进程本身就反映了对“离相无住”这个目标的追求(执着、住) 。一旦达到了完全的“离相无住”,就转变成对“离相无住”这种状态的执着———另一种“住”。
(二)价值观的性质
“离相无住”和“不住相布施”隐含了“相对”的内涵,同一般世俗大众绵密复杂的价值观相比,这两个概念所反映的价值观在结构上非常简单—&m